钱乘旦:中国学术不能再唯“外”是从了
发布时间:2014/10/27 9:39:18
 

中国学术史可以分为“古代”和“近代”两个时期。“古代”学术延续了几千年,形成一套中国话语体系和研究方法。“近代”学术起于西风东渐,到现在已基本纳入西方模板,就连“国学”也差不多放到西方的框架和方法中去研究了。 

  从19世纪下半叶起,中国人大规模引进西学,开始了中国学术的彻底转型。这一方面打破了中国学术封闭的状态,让国人接触西方思想和文化,对改变国人观念、推动中国转型做出了贡献;另一方面也助长了一种新的思想定见的形成,即凡是西方的都是“进步”的,凡是中国的都是“落后”的。这种判断固化之后,就成为一种观念崇拜,如宗教一般进入中国人的思想。 

  现在,中国人头脑里装满了“进步”、“发展”、“先进”、“落后”、“规律”、“必然性”这一类西方文化特有的概念,为了不“落后”,因袭照搬西方话语,也就成了中国学术“进步”的一个标志。20世纪以来,中国学术越来越“欧化”、“美化”,其原因就在这里。这不是说,中国学者不是在做中国学术,而是说,有更多的中国学术变成了西方学术的传声器:套用西方方法、论证西方结论、用西方语言说话,甚至直接重复西方话语。 

  从历史背景看,这是可以理解的。明清以后,中国日趋封闭,其思想与学术也日益僵化,丧失了应有的活力。19世纪中叶,西方用武力打开中国大门,给中国造成深刻的政治危机和民族危机。为救亡图存,当时的知识分子开始了解西方,将注意力锁定在西方的思想、文化、“科学”、“理性”上,认为这些是西方强盛的基础。对意识到自己的欠缺而急迫盼望摆脱困境的几代中国人来说,汲取西学便成了“进步”之事。这导致近代以后中国学术的全面转型,从内容到方法、思维方式、语言,皆以“西”为师,及至今日,“西”师已成定型。 

  以“西”为师经历了几个阶段:19世纪首先“欧化”,20世纪初“欧化”与“美化”交叠,然后是一统“苏化”;经历了“苏化”以及随后的“文化大革命”,到改革开放时,人们发现中国与世界又脱钩了,再一次进入自我封闭状态。为改变这种“落后”状态,思想、学术界再次引进外国“产品”,这一次主要是美国“产品”,其数量之大、范围之广,前所未有。由此可见,中国人对西方(以及西方学术)的态度明显和“中国落后”的心态有关,人们希望引进“先进”,改变“落后”。 

  经过一个多世纪的了解和介绍,我们对西方学术和西方思想已经不再生疏,甚至相当熟悉了――该翻译的差不多都翻译了,现在甚至已开始翻译三流、四流作品;外来成果的权威性已经绝对树立,如一篇哈佛大学的博士论文,就可以是中国学界百谈不倦的经典。西文新出现的词汇立即在中国使用,于是中文就不够用,出现许多新造术语;西文的某个新概念,更不用说“新体系”,一经出现,用不了多久就在中国刊物上被“复制”。中国人经常说:我们对西方的了解,比西方对我们的了解多得多。这是决然不错的。总之,中国与西方的接轨很通畅,中国学术已经不封闭了。 

  但问题出在缺乏思考,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,现在的危机是迷信盲从,而不是封闭无知。无疑,我们对西方学术仍需要关注,抱虚心学习的态度,紧追学术前沿,舍此就不能进行学术交流、不可开展学术对话。但无论是学习借鉴还是交流对话,都意味着“先了解、再吃透、有思考、做分析”。笔者认为,这12个字很重要,做好学问需要这12个字。 

  其实,西方学术中最值得赞赏的是它的独立思考与批评精神,有了批评才有创新,也才有活力。西方人在不断批判自己:康德批判、黑格尔批判、“科学理性批判”、“工业资本主义批判”,等等;通过批判前人,后人成就出新的理论和新的体系,如亚当斯密批判重商主义,凯恩斯批判国家放任主义,新的“主义”在批评中产生,西方经济学就是这样发展的。设想哪一天,中国学术界出现了例如“哈贝马斯批判”、“新自由主义批判”这样的作品,即便它显得幼稚,也是逐渐走向成熟的表现。到那时,中国就出现“大师”了。 

  学术要求思考,思考是批评的第一步。中国学术不能再人云亦云,不能再唯“外”是从了。现在缺少的正是思考,是在思考基础上的分析与批判,这是当前中国学术最大的障碍。现在的中国学术不是无知,而是没有自信,中国学术应当构筑自己的话语了